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檐下的铁马在燥热的午后纹丝不动，连风都倦怠了。**芝正将酒盅抵在小红唇边，琥珀色的液体沿着她唇角滑落，在桃红缎面上洇出深色的痕。
"报、报告县长..."卫兵的声音被蝉鸣割得支离破碎，"一个叫黄中火的的人求见，他说是黄窑的亲戚..."
**芝的眉头拧成了疙瘩。他记得这个远房表亲，去年清明祭祖时，那人粗粝的掌心还带着的火药味。窗外的梧桐叶突然沙沙作响，惊飞了檐角一只灰鸽，羽翼拍打的声音像极了战马的响鼻。
"让他候着！"**芝猛地摔碎酒盏，瓷片在青砖地上迸溅，恰似当日被八路军截获的弹药箱上，那些散落的铜弹壳。
卫兵第三次通传时，厢房里突然飞出只酒盏，青瓷碎片在门槛上迸溅，惊得院里的芦花鸡扑棱棱乱窜。黄中火却已破门而入。他草鞋上沾着的红土，每一步都在波斯地毯上留下清晰的印记。
小红金钗上的流苏剧烈摇晃，在墙上投下毒蛇般的影子。“哪门子狗肉亲戚，恁没看到陈县长在吃饭吗？”
"好你个云芝啊，把哥凉外面烤日头，恁却..."黄中火的吼声震得案上"鲤鱼跃龙门"的蜜饯塌了半边。**芝醉眼朦胧间，看见表兄粗布褂子下隐约露出的枪柄，那皮革枪套已经磨得发亮，和奉喜随身那支一模一样。
当黄中火将粗瓷碗重重顿在桌上时，小红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。她斟酒的手突然一抖，酒液在桌面漫开，像极了前日被血染红的平汉铁路道砟。
**芝推开小红时，她鬓边的金步摇甩出一道凌乱的弧线，在烛光下像条受惊的金蛇。他踉跄起身，蟒袍袖口扫翻了青瓷酒壶，琼浆在红木案几上漫开，蜿蜒如山间的小径。
"哥，坐！"**芝的嗓音浸着酒气，手指在虚空中划出浮夸的邀请。小红整理衣襟时，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银筷，发出清越的颤音。
黄中火的竹筷戳进红烧蹄髈，油脂顺着筷尖滴落，在雪白瓷盘上绽开一朵朵透明的花。他咀嚼时，腮帮的伤疤跟着**"云芝啊..."他含糊开口，眼神却锐利如刀，几次扫向小红。
"但说无妨！"**芝突然搂住小红，她胸前的珍珠纽扣崩开一颗，滚落到黄中火脚边。当"俺现在当八路军，在武安那边打游击呢"几个字终于破膛而出时，小红手中的酒壶猛地倾斜，一道银线般的酒液泼在桌布上，迅速洇成血泊的形状。
"抗日"二字像块烧红的烙铁，猛地按在**芝心口。他指节发白地攥住酒盏，青瓷釉面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。正当怒火要冲破喉咙时，小红染着凤仙花的指甲突然掐进他手腕。
"表哥尝尝这醋鱼..."小红的声音甜得发腻，银筷夹起的鱼肉在半空颤动，淋落的酱汁在黄中火碗里积成小小的血洼。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随着笑声摇晃，投在墙上的影子却像两柄悬着的匕首。
黄中火的醉眼越来越亮，话语如决堤之水："云芝啊...武安山的野核桃都懂得...嗝...抱团抗风..."酒气喷在**芝脸上，带着武安游击队特有的火药味。他腰间那支磨得发亮的驳壳枪套，不时磕碰桌腿，发出沉闷的"咚咚"声，像极了活埋汉奸时填土的动静。
小红又斟满一杯"透瓶香"，酒液在杯中旋转，倒映着**芝阴晴不定的脸——那上面愤怒与恐惧正如同水纹般交织扩散。窗外突然传来乌鸦的啼叫，惊得小红失手打翻盐碟，雪白的盐粒洒在桌布上，宛如一串未爆的弹坑。
黄中火的抗日宣言还在酒气中翻腾，**芝手中的青瓷酒壶已狠狠砸向地面。"啪"的一声脆响，瓷片如雪花般四溅，其中一片划过黄中火的脸颊，带出一道细长的血线。
"拖下去！"**芝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。卫兵们架起烂醉如泥的黄中火时，他腰间那支从不离身的驳壳枪"咚"地掉在地上，枪管里还残留着昨日伏击战的火药味。
地窖的门轴发出垂死的**，黄中火被扔进黑暗的瞬间，怀里滚出一颗手榴弹，保险栓上系着的红布条，在月光下如一面缩小的战旗。卫兵们慌乱的脚步声远去后，地窖深处传来沉闷的鼾声，与院外哨兵换岗的皮靴声混在一起，竟像首诡异的安眠曲。
地窖的霉味突然被刺目的天光劈开。黄中火挣动时，麻绳深深勒进腕骨——那是捆军火箱专用的粗绳，如今却成了捆自己的刑具。绳索上残留的火药颗粒簌簌落下，像昨夜酒桌上洒落的盐。
"**芝！"嘶吼在喉间化作血沫。卫兵枪托砸来的瞬间，他看见刺刀上晃动的旗影，那抹猩红，比武安山里最毒的蛇信还要刺目。
村口的土坡上，铁锅蒸腾的热气扭曲了朝阳。滚水翻涌的咕嘟声里，隐约飘来孩童的嬉笑："娘，是要杀年猪吗？"黄中火被推搡着前行，绑腿擦过荨麻丛，带起的露珠滚落，像无数个未及流尽的泪。
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中，他突然辨出小红金步摇的叮当声。那女人站在**芝身侧，正用染着凤仙花的指甲，轻轻拨弄锅沿，蒸汽在她指尖缠绕，恍若无常索命的绢带。
铁锅蒸腾的热气扭曲了**芝的面容，盯到士兵们推搡着黄中火走过来，肩上的斗篷在晨风中猎猎作响，像面招魂的幡。
他戟指黄中火，袖口露出崭新的精工表。"父老乡亲们！这位是黄窑村的黄中火，父老乡亲们都认识他吧？他是个死硬死硬的**八路军"**芝的嗓音突然拔高，惊飞了槐树上的乌鸦。
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突然凝固。几个老汉的旱烟杆停在半空，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，像风中残烛。抱着婴孩的妇人突然捂住孩子的眼，粗布襁褓上还沾着紫山特有的红土。
"黄中火破坏国民革命，今天不予以惩处不足以震慑余孽，为整肃村民风气，陈某人大义灭亲，以正风纪！"**芝的吼声在丘陵间回荡。小红突然掩口轻笑，金步摇的流苏晃出细碎光斑，恰似当日被劫军火列车上，那些散落的弹壳反光。
小红指尖的金镶玉护甲刮过锅沿，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。她唇角那抹胭脂，此刻红得像西山刑场上未干的血。蒸汽模糊了黄中火的视线，却让他的骂声愈发清晰——
"民国二十六年冬，你偷二十九军军粮给老日子...二十八年春，你暗害黄窑**员，你才是彻底的败类..."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，凿进**芝的脊梁。
"加柴！"**芝的咆哮惊飞了老槐树上的乌鸦。火焰"轰"地窜高，将铁锅上的"孝悌忠信"四个铸字烧得通红。黄中火被架起的瞬间，绑腿布散开，露出小腿上那道月牙形伤疤，去年护送北平学生时，鬼子的刺刀留下的印记。
"**——万岁！"嘶吼声撞上山崖，震落几块风化的碎石。滚烫的水汽中，黄中火看见马工辰带领武工队冲过青纱帐的身影，看见奉喜的大刀砍向炮楼铁门迸出的火星。最后的视线里，**芝腰间那串钥匙正叮当作响，其中一把，能打开关押着十三名党员的地窖。
滚烫的水花溅起的瞬间，黄中火的骂声突然化作一声长啸，像紫山顶的苍鹰被铁翼击穿时最后的啼鸣。蒸汽模糊了他的面容，却让那"**万岁"的呼喊愈发清晰，在紫山峭壁间撞出三重回声。
小红的金步摇突然断裂，珍珠滚进沸水里，发出"嗤"的轻响。她踉跄后退时踩碎了供桌上的酒盏，琥珀色的液体渗入黄土，像极了山坳里的血迹。
围观的村民中，几个妇人突然扯下发髻上的白绳。山风卷着这些素缟，飘向滏阳河方向，那里，马工辰的武工队正潜伏在芦苇荡中。放羊的老汉摸出怀里的唢呐，吹起《哭五更》的调子，哀音混着水汽升腾，将西天的残云染成血色。
报信的少年赤脚奔过荞麦田，怀揣的黄中火遗物，半截被沸水泡发的皮带扣，正一下下硌着他的心口。远处黄窑村的祠堂前，老父亲劈柴的斧头突然脱柄，将"光宗耀祖"的匾额劈出一道裂痕。
噩耗如惊雷劈落，黄老爷子手中的茶碗"啪"地碎在青石阶上，瓷片混着茶叶四溅，像极了儿子当年离家时撒落的荞麦种。老人枯瘦的身躯晃了晃，院里的老枣树突然落下一地青果，砸得鸡群惊散。
"好！好！"老人嘶哑的笑声震得窗纸簌簌作响，泪珠子砸在"忠烈传家"的匾额上，将金漆冲出道道沟壑。他猛地扯下中堂画轴，露出后面尘封的铜鼓，鼓面还沾着同治年间打捻子时的血渍。
去往陈窑的黄土路上，鼓点如暴雨倾泻。老人沙哑的唱腔撕开阴风："久离边庭战马狂，宝刀空舞放豪光......想必是胡儿他又来逞强......管教他无处躲无处藏......披盔甲整戎装齐上战场,努力杀敌誓保边疆——"破锣般的尾音惊起满山昏鸦。拐杖每顿一次地，就震落几丛野蓟花，紫红的花瓣粘在他草鞋上，像极了儿子小腿那道月牙疤。
陈窑村方向突然卷起旋风，将鼓声裹挟着抛向天际。老爷子白发飞扬，恍若当年送儿出征时，紫山山顶那棵不倒的旗杆松。
等到了**芝家门前，老爷子又开始哭唱《血溅乌纱》，“你有冤无处讲，空流泪两行，逼得你孤苦伶仃无处走，逼得你悲悲惨惨好凄凉，逼得你青春年少成疯癫，逼得你一腔热血染胸膛，杀凶犯！祭冤魂！孩儿你把心放，纵将我千刀万剐碎尸万段，也要平你冲天的冤枉，速带杀人犯**芝来过堂......”.
铜鼓声戛然而止的刹那，黄老爷子枯瘦的手指突然暴起青筋。**芝门前的石狮在暮色中龇牙咧嘴，狮口里含着的锈铁球，正随着鼓点余震嗡嗡作响。
"冤——哪——"老爷子沙哑的戏腔撕破黄昏，惊得檐下蛛网簌簌颤动。他腰间铜鼓的裂痕里渗出血丝，那是方才击鼓太猛，虎口崩裂染就的。唱到"热血染胸膛"时，突然扯开衣襟，露出心口处同治年间留下的箭疤，在夕阳下红得刺目。
陈府大门"吱呀"裂开道缝，管家探头的瞬间，老爷子将鼓槌狠狠掷向门楣。槌头包着的铁皮在"**高悬"匾上刮出火星，恰似那日黄中火被推入沸锅时，最后迸溅的水花。
"过堂！"老爷子突然拔高八度，嘶吼震落了老槐树上的鸦巢。枯枝败叶纷扬中，他斑白的发辫散开，如一面残破的战旗，在腥风里猎猎作响。
老爷子的白发在风中狂舞，如秋末的芦花般凌乱。铜鼓每敲一记，鼓面便震落几滴暗红的血珠——那是他龟裂的虎口渗出的，在尘土中绽开一朵朵凄艳的花。
“**芝——恁少娘，狗狼心肺害忠良，**芝恁没爹，阎王唤恁下油锅，**芝恁没爷，恁奶是个大破鞋......”，嘶哑的诅咒混着血沫喷出，惊飞了檐角最后一只寒鸦。每骂一句，老人枯瘦的脊背就佝偻一分，直到整个人伏在鼓上，像张拉满的弓。围观的乡亲中，几个妇人突然扯下头绳，白发黑绳在风中纠缠，泣声一片。
鼓点渐渐乱了节奏，与老爷子微弱的心跳混作一处。他青紫的嘴唇仍在一开一合，吐出的字句已含糊不清，却仍如淬毒的箭，一支支钉在陈府朱漆大门上。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一直延伸到滏阳河岸边那里，武工队的火把刚刚点亮。
小红手中的勃朗宁在烛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冷光，子弹上膛的"咔嗒"声惊动了檐角铜铃。**芝一把攥住她涂着凤仙花汁的手腕，那力道，让金镯子上的并蒂莲纹深深勒进皮肉。
"蠢货！"他压低声音呵斥，窗纸映出他扭曲的侧影，像极了祠堂里那尊被香火熏黑的判官像。院外，黄老爷子的白发在火把照耀下如燃烧的引线，随时可能引爆村民的怒火。
夜露渐重时，一碗冒着热气的高粱饭递到老人面前。米粒间卧着的咸菜，恰似儿子遗体上那道刺目的烫痕。老爷子干裂的唇瓣微颤，血沫子落在碗沿，像极了紫山杜鹃凋零的花瓣。
"家？"老人浑浊的眸子望向陈府高耸的马头墙，那里正飘出小红咿咿呀呀的《**》唱腔。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攥紧鼓槌，将最后的气力砸向鼓面——"咚"的一声闷响，惊得**芝案头的茶盏突然迸裂，滚水浇灭了摇曳的烛火。
晨雾如丧纱般笼罩着陈府门前的青石板，昨夜铜鼓留下的血渍已被露水晕开，像幅褪色的朱砂符咒。早起拾粪的老汉最先发现异常，那面祖传的铜鼓静静倒扣在路旁，鼓槌断成两截，裂口处还挂着几丝花白头发。
二道沟的野狼群突然停止了撕咬，齐刷刷抬头望向山梁。它们沾血的獠牙间，依稀可见半截绣着"忠烈传家"的衣带。山风卷起一片残破的鼓皮，飘飘荡荡落在沁河源头的水面，惊散了成群逆流而上的红鲤，那是黄中火生前最爱的景致。
沟底的狼王突然仰天长嗥，惊飞了崖壁上的鹞鹰。羽翼掠过的阴影，正正投在**芝卧室的雕花窗棂上，将他惊醒的冷汗照得发亮。
分区送来的信笺在马工辰掌心皱成一团，墨迹被泪水晕开，将"牺牲"二字染成一片模糊的乌云。这个在日军围剿时都能谈笑风生的硬汉，此刻却像被抽去脊梁般跪倒在地，额头抵着黄土，发出的呜咽声惊飞了院中栖息的麻雀。
李介同的钢笔突然折断，墨水溅在作战地图上，将铁西区染成一片血色。他对奉喜说 "去把中火同志找回来..."声音嘶哑如砂纸**，"等红旗插上邯城那天，要让孩子们知道...英雄的模样。"
"血债血偿！"刘楚明一拳砸向磨盘，震得上面晾晒的草药簌簌滑落。声音却似淬火的钢铁："就是刀山火海，也要在铁西钉下**的旗！"窗外，一阵狂风突然卷起风中的黄沙鸣响。
